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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 | 容庚:论《列朝诗集》与《明诗综》

容庚 黄灿然小站 2022-04-26


论列朝诗集与明诗综


小站按:容庚先生是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考据学家、目录学家,非常难得地写了这篇关于诗歌选本的雄文(也是奇文),对钱谦益的《列朝诗集》和朱彝尊的《明诗综》作了比较和分析,对两位诗人选诗的标准和优缺点,对文人相轻与圈子相护,对选家的偏见与洞见,均有客观的描述。他归纳出来的钱氏选诗“八不”取向,尤其值得重视;他对后世各家评论的比照,以及他所使用的大量摘引、罗列和枚举的方法,也令人印象深刻,记忆中似乎没见过有人如此大胆,如此“过量”,如此“摆事实”,如此“考据”。我们为了准备这篇文章,花了很多时间,一是因为很多字在录入时无法显示,需要重新以手写来完成;二是因为我们最初使用《容庚选集》(1994)的版本,但发现有些错误,所以又根据《容庚文集》(2004)的版本来校对,也发现后者亦有些错误,最后拿两个版本互校,期间又屡屡发现有较大差别,尤其是《容庚文集》版似乎包含了作者本人后来的增补。为了解决疑难,最终找来了原文出处的《岭南学报》第十一卷第一期(1950年)PDF来核对。《容庚选集》版虽有些讹误,例如错别字和个别断句不当,但根据的是《岭南学报》原文,而《容庚文集》版则多了几段补充和个别删改(但编者并没有就此作过任何说明)。最后我们决定依照《岭南学报》原文校对,包括根据原文,以着重号标示大部分人名、地名等。文章很长,约两万六千字,其中一些罗列诗人和篇目的段落,读者可灵活选择快读或跳读。至于《容庚文集》的增补版,我们在校对时也作了记录,也许稍后另外发布。



(一)列朝诗集之撰集

万历四十五年(1617)之夏,虞山钱谦益有幽忧之疾,负疴拂水山居。新安程嘉燧自嘉定来,流连旬月,山翠湿衣,泉流聒枕,顾而乐之,遂有栖隐之约。天启初年,嘉燧读元好问《翰苑英华中州集》告谦益曰:“元氏之集诗也,以诗系人,以人系传,《中州》之诗,亦金源之史也。吾将仿而为之,吾以采诗,子以庀史,不必可乎。”二人山居多暇,撰次国朝诗集几三十家,未几罢去。崇祯三年(1630),谦益罢官里居,构耦耕堂于拂水,与嘉燧偕隐,晨夕游处,先后十年。十四年春,嘉燧将归新安。谦益先游黄山,访松圆故居,题诗屋壁,归舟相值于桐江,推篷夜语,凄然而别。十五年十二月,嘉燧卒于新安,年七十九。卒前一月,尚为谦益撰《初学集序》。甲申三月,庄烈帝殉国顺治三年,兵下江南,谦益随例北行。五年六月,讼系金陵,复有事于斯集,从人借书,得尽阅本朝诗文之未见者。乃以其闲,论次昭代之文章,搜讨朝家之史乘,州次部居,发凡起例。顺治七年十月,绛云楼火灾,插架盈箱,荡为煨烬。此集付刊,幸免于劫,乃于九年九月告成,刻之者虞山毛晋也。乾集二卷,为十皇帝、十八王之诗,附见者二人;甲集前编十一卷,自明太祖元末壬辰起义至丁未建国一十六年,凡一百〇七人,附见七十二人;甲集二十二卷,自洪武开国至建文两朝三十五年,凡二百三十七人,附见十二人;乙集八卷,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六朝六十二年,凡二百二十九人,附见十二人;丙集十六卷,成化弘治正德三朝五十七年,凡二百一十八人,附见十六人;丁集十六卷,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六朝一百二十三年,凡四百五十四人,附见五十九人;闰集六卷,则僧道、香奁、宗室、内侍、青衣、佣书、无名氏、集句、神鬼、滇南朝鲜日本交趾占城之诗,凡三百七十一人,附见十五人;共八十一卷,一千六百四十四人,附见一百八十八人。前有自序。谦益卒于康熙三年(1664)五月,年八十三,去《诗集》之成凡十二年。

本书仿元好问《中州集》格式,每半页十五行,行二十八字。其七言绝句,或七言律诗,数首相连,则每行增加一字,使末有空格,或每行减少一字,使末一字改在第二行,成为每行二十九字,或二十七字。其二十九字甚多,不烦举例,其二十七字者,如汪广洋《苏溪亭》(甲十一:十五)前后七绝六首,每首均二行。郭奎《早秋旅夕》(甲九:三)七律作三行。亦有不空格而用 ᒥ 者,如王鸿儒《京华秋兴》(丙三:十七)。

本书无凡例,其选诗标准,有可忖度而知者,兹举八项于下:

(甲)不取元老大集    明初大臣别集行世者不过数人。永乐以后,公卿大夫家各有集,应酬题赠,可观者绝少。故于元老大集,或仅存一二,或概从绳削,于杨荣(乙一:六)发其凡焉。

(乙)不取道学体面    大率前辈别集,经人撰定,恐破坏道学体面,每削去闲情艳体之作,而存其酬应冗长者,殊可叹也。故宁取妩媚之作,于李懋(乙二:十五)发其凡焉。

(丙)不取遥和    明初诗家遥和唐人,起于闽人。永乐、天顺以后,浸以成风。尘容俗状,填塞简牍;捧心学步,只供哕呕。此集概从镌削,不惟除后生之恶因,抑亦忏前辈之宿业,于张楷(乙五后十四)发其凡焉。

(丁)不取摹拟    李梦阳以复古自命,曰古诗必汉魏,必三谢;今体必初盛唐,必杜,舍是无诗焉。牵率模拟,剽贼于声句字之间,如婴儿之学语,如童子之恪诵,字则字,句则句,篇则篇,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古之人固如是乎?天地之运会,人世之景物,新新不停,生生相续,而必曰汉后无文,唐后无诗,此数百年之宇宙日月,尽皆缺陷晦蒙,直待梦阳而洪荒再辟乎!李攀龙发愤读书,刺探钩擿,务取人所置不解者摭拾之以为资。高自夸许,诗自天宝以下,文自西京以下,誓不污吾豪素。句摭字捃,行数墨寻,兴会索然,神明不属。昔人所以笑摹帖为从门,指偷句为钝贼也。故为汰去,存其百一,于二李丙十一:一,丁五:二七)发其凡焉。①小站按:昔章子厚日临《兰亭》一卷,东坡闻之,以为从门入者,不是家珍。

(戊)不取剽贼    晚明诗文别集,汗牛充栋,观者惊其烦富,惮其奥僻,相与骇掉慄眩,望洋而叹。试为之解駮疏通,一再寻绎,肌劈理解,已而索然不见其所有矣。其所撰述,累僻字而成句,字稍夷,更刺僻字以盖之;累奥句而成篇,句稍顺,更摭奥句以窜之。而字之有训故,句之有点读,篇之有段落,固茫如也。此其剽贼之最下者欤。故有名彰彻而不见采录者,于刘凤(丁八:五二)发其凡焉。

(己)不取僻涩   钟惺少负才藻,思别出手眼,另立深幽孤峭之宗,以驱驾古人之上。举古人之高文大篇铺陈排比者,以为繁芜熟烂,胥欲扫而刊之,而惟其僻见之是师。其所谓深幽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如幻而之夜国,岂所谓诗妖者乎!谭元春之才力薄于钟,以俚率为清真,以僻涩为幽峭。作似了不了之语,以为意表之言,不知求深而弥浅。写可解不可解之景,以为物外之象,不知求新而转陈。无字不哑,无句不谜,无一文章不破碎断落。一言之内,意义违反,如隔燕吴。数行之中,词旨蒙晦,莫辨阡陌。原其初岂无一知半解,游光掠影,居然谓文外独绝,妙处不传,不自知其识之堕于魔,而趣之沈于鬼也。于钟(丁十二:六七)、谭(丁十二:七一)发其凡焉。

(庚)不取平调   嘉靖、隆庆间五言古诗,其通套无痛痒,如一副应酬贽礼,牙笏绣补,璀璨满前,自可假借,不必己出,人亦不堪领受。又如湖北、四川旧俗,以木鱼漆鸭宴客,不若菘韭之适口。恶其伪也,恶其袭也,岂恨其平哉。诗到真处必平,平到极处即奇,平正而能使好奇者无从入手,此正奇之至也。故于五古颇去平调,于李流芳(丁十三下五)发其凡焉。

(辛)不取俗套   作诗先辨雅俗二字。黄庭坚云:“子弟凡病皆可医,惟俗不可医。”然惟读书可以胜之。论诗譬如书者、奕者、讴者,未有传授,罕窥古法,而但本一己之聪明,则必趋于邪路,终其身不能精进。世人往往畏难而乐其所易,势不可挽,只误一世耳。为诗须避俗套如汤火,驱使己意,如石工之琢砧岩,篙师之下滩濑,所不免者,有斧凿痕及喧豗声耳。故不为字剖句析,辄用古人讽之,以为宁舒迟,毋急遽,亦古法也。于胡梅(丁十三下四八)发其凡焉。

钱氏之选诗,起于程嘉燧。钱氏(丁十三上一)谓:“孟阳之学诗也,以谓学古人之诗,不当但学其诗。知古人之为人,而后其诗可得而学也。其志洁,其行芳,温柔而敦厚,色不淫而怨不乱,此古人之人,而古人之所以为诗也。知古人之所以为诗,然后取古人之清词丽句,涵泳吟讽,深思而自得之,久之于意言音节之间,往往若与其人遇者,而后可以言诗。”此其程氏之绪言乎。


(二)列朝诗集之定名与内容之增改

《列朝诗集》初名《国朝诗集》,惟明已易代,则国朝当指清朝,以称明朝,实有未合,故钱氏与毛晋书(《钱牧斋尺牍》中二四)云:“集名国朝两字,殊有推敲。一二当事有识者议易以列朝字,以为千妥万妥,更无破绽,此亦笃论也。板心各欲改一字,虽似琐屑,亦不容以惮烦而不为改定也。幸早图之。”列朝又称历朝,如自序首行为《历朝诗集序》,序之首句云:“毛子子晋刻《历朝诗集》成。”《牧斋有学集》目录第十四卷《历朝诗集序》,皆名称之歧异者。又与毛晋书,颇有关于《诗集》者,兹摘录十条于下:

《诗集》之役,得暇日校定付去,所谓因病得闲浑不恶也。丁集已可缮写。近日如邱长孺等流,欲存其人,卒未可得,故置之可耳。《铁崖乐府》当自为一集,未应入之选中,亦置之矣。(同上十八)

甲集前编方参政行小传后又考得数行,即附入之,庶见入此人于此卷,非臆见耳。《铁崖乐府》稿仍付一阅。(同上十九)

按前编(十:三四)方行传云初考未详,已增入再考。前编卷第七为杨维桢、张昱两人诗,后增第七之下杨维桢一百七十首,则选自《铁崖乐府》者。观此可知增改之迹。

乾集阅过附去,本朝诗无此集不成模样,彼中禁忌殊亦阔疏,不妨即付剞劂,少待而出之也,(同上二十)

按钱氏以集名国朝,殊有推敲,易以列朝,则乾集圣制睿制之称,本当改易。在钱氏初意既以为集名必须改定,亦非不知禁忌之当避免。乃又以彼中禁忌阔疏,冀能漏网,其卒遭禁毁也固宜。

诸样本昨已送上,想在记室矣。顷又附去闰集五册,乙集三卷。闰集颇费搜访,早刻之,可以供一时谈资也。(同上)

按观此可知各集编成即付刻,而无先后次序者。故闰集虽在末而早刻也。

《诗集》来索者多人,竣业后当备纸刷几部应之,亦苦事也。(同上)

《诗集》簏纸极荷嘉贶,室中已有人□取,老夫不得染指也,一笑。(同上二一)

《诗集》索者甚众,只得那赀刷印以应其求,幸为料理,勿令奴子冒破为望。(同上二三)

羁楼半载,采诗之役所得不赀,大率万历间名流篇什可传而人间不知其氏名者不下二十余人,可谓富矣。此间望此集者真如渴饥,踵求者苦无以应。(同上二四)

闰集四卷领到,日下总校过奉纳也。(同上二六)

《诗集》序可付稿来,另写登梓。(同上)

按此书未刻成,已多索取;且篇什亦随时搜采增入也。


(三)列朝诗集之禁毁与重印之错误

乾隆年间,钱谦益著作如《初学集》《有学集》《牧斋文钞诗钞》《牧斋性理钞珍》《列朝诗集》《列朝诗集小传》《大方语范》《杜诗笺注》《钱牧斋尺牍》,均遭禁毁,流传甚少。宣统二年(1901),神州国光社遂有翻印《列朝诗集》之举。连史纸铅字本,五十六册,价洋四十元。兹以原刻校之:

(甲)缺卷者  (1)为甲集前编第七之下,杨维桢诗一百七十首,附见张简十首,潘纯一首,黄公望一首,曹睿一首,陈褧首,杨樁一首,顾佐一首,宋元禧三首,马琬一首,张田一首,张希贤一首,叶广居一首,周南二首,沈性一首,严恭一首,强珇一首,曹妙青一首,张妙净二首,苏台竹枝十首,郭翼一首,袁华二首,陆仁一首,马麐一首,秦约一首,于立二首。
(2)为甲集前编卷第八之下,玉山草堂饯别寄赠诗,柯九思二首,张翥一首,黄公望四首,倪瓒一首,熊梦祥一首,杨维桢六首,顾瑛二十二首,于立五首,张天英二首,张田一首,刘西村一首,郯韶一十一首,张简一首,沈明远三首,俞明德一首,周砥八首,瞿荣智二首,殷奎一首,卢昭一首,金翼一首,陈褧首,陈基五首,张师贤一首,顾敬二首,郭翼四首,秦约二首,陆仁四首,王巽一首,卫仁近一首,吕恒一首,吴克恭一首,文质二首,聂镛二首,张渥五首,李廷臣一首,袁华二首,琦元璞三首。

(乙)缺补者    原本卷末每有补人及补诗,翻本无之,兹举如下:

(1)甲集前编第五,补诗戴良二首。
(2)同上第六,补人舒頔十八首,补诗李祁四首。
(3)同上第七,补诗张昱二首。
(4)同上第八,补诗王蒙二首;补人王畛四首。
(5)同上第九,补诗孔从善一首。
(6)同上第十,补诗饶介一首,刘仁本三首。
(7)同上第十一,补诗张璧一首,顾彧七首,王泽一首,董佐才一首,李延兴一首,叶云颙二首。
(8)甲集第十一,补诗陶安二首,汪广洋二首;补人胡深一首,章溢一首。
(9)同上第十二,补诗宋濂四首,附见刘基一首,王祎二首,张孟兼一首。
(10)同上第十三,补人刘三吾十五首,吴沈三首;补诗危素一首,宋讷二首。
(11)同上第十四,补人吴琳一首;补诗刘崧四首,林公庆一首。
(12)同上第十五,补诗贝琼一首。
(13)同上第十六,补诗韩奕一首,王行一首,谢应芳一首。
(14)同上第十七,补人郑枋一首,郑梃二首,郑干三首,金涓二首,曹孔章二首;补诗童冀一首,叶子奇二首,胡奎二首,顾禄二首,贝翱一首,郑渊一首。
(15)同上第十八,补人汪时中一首,吴履二首;补诗唐肃一首,张绅四首,吴斌一首,唐仲实一首。
(16)同上第十九,补人卢昭二首,陈潜夫三首,萧规一首,陈麟二首,谢恭一首,陶琛三首,钱子正一首,钱子义三首,陈延龄一首,王廷圭一首,王隅一首,郑元一首,宋杞一首,顾应时一首;补诗袁华一首,吕诚二首,郯韶一首,附见顾瑛一首,邾经一首,附见曾朴一首,附见刘本原一首,申屠衡四首,周南老一首,陈璧二首,周翼一首。
(17)同上第二十,补人董希吕一首,郑迪一首,朱歧凤一首;补诗赵迪一首
(18)同上第二十二,补人郭
二首,林温一首,绵竹山人一首,万州老僧一首,叶见泰一首,叶砥四首;补诗方孝孺十首,茅大方二首,唐之淳一首,楼琏一首。
(19)丙集第十三,补人施侃四首。
(20)同上第十四,补诗顾瑮三首。
(21)同上第十五,补人程启克一首,彭纲一首;补诗张含一首,兰廷瑞二首。

其余翻本误字缺字所在多有,未暇细举。


(四)明诗综之撰集

秀水朱彝尊撰《明诗综》百卷,三千三百二十四人。(乐章及杂谣歌词未计人数。阮葵生《茶余客话》十一:十谓:“凡三千二百五十有七人”,其数未确,或所见为初印本,其后复有增入也。)成于康熙四十四年,后于《列朝诗集》五十三年。自序云:

合洪武迄崇祯诗甄综之,上自帝后,近而官壶宗潢,远而蕃服,旁及妇寺僧尼道流,幽索之鬼神,下征诸谣谚,入选者三千四百余家,或因诗而存其人,或因人而存其诗,间缀以诗话,述其本事,期不失作者之旨。明命既讫,死封疆之臣,亡国之大夫,党锢之士,暨遗民之在野者,概著于录焉,析为百卷,庶几一代之书,窃取国史之义,俾览者可以明夫得失之故矣。

是言选诗之范围。今观其目录,卷一为帝王四十七人,卷二至八二为各家二千八百又一人,卷八三为乐章八首,卷八四为宫掖六人,卷八五为宗潢二十八人,卷八六为闺门七十九人,卷八七为中涓六人,卷八八为外臣八人,卷八九为羽士二十人,卷九十至九二为释子一百〇七人,卷九三为女冠尼五人,卷九四为土司四人,卷九五为属国一百〇五人,卷九六为无名子五十二人,卷九七为杂流十一人,卷九八为妓女二十三人,卷九九为神鬼二十二人,卷一百为杂谣歌词一百五十五首。卷一,卷十五,卷十八,卷十九,卷二七,卷六九,卷八十,卷八一,卷九五,九卷皆分上下,盖有所增入也。

其选诗之缘起,见于《答刑部王尚书论明诗书》(《曝书亭集》三三:八):

明自万历后,作者散而无纪。常熟钱氏不加审择,甄综寥寥。当嘉靖七子后,朝野附和,万舌同声。隆庆钜公,稍变而归于和雅。定陵(神宗)初祀,北有于无垢(慎行),冯用韫(琦),于念东(若瀛),公孝与(鼐),暨季木(王象春)先生,南有欧桢伯(大任),黎惟敬(民表),李伯远(应征),区用孺(大相),徐惟和(熥),郑允升(国仕),归季思(子慕),谢在杭(肇淛),曹能始(学佺),是皆大雅不群。即先文恪公(朱国祚)不以诗名,而诸体悉合。窃谓正嘉而后,于斯为盛。又若高景逸(攀龙)之恬雅,大类柴桑(陶潜),且人伦规矩。乃钱氏概为抹杀,止推松圆(程嘉燧)一老,似非公论矣。故彝尊于公安(袁宗道兄弟)、竟陵(钟惺)之前,诠次稍详,意在补列朝选本之阙漏。若启祯死事之臣,复社文章之士,亦当力为表扬之,非宽于近代也。

其意在补《列朝诗集》之阙漏及表扬遗民,故于近代特多。至于抨击李攀龙(《诗综》四六:二)、钟惺(六十:十一)、谭元春(六六:二十)诸人,如云:“于鳞乐府,止规字句而遗其神明,是何异安汉公之《金縢》《大诰》,文中子之《续经》乎。惟相和短章,稍有足录者。”又云:“钟、谭并起,伯敬扬历仕途,湖海之声气犹未广。藉友夏应和,派乃盛行。《诗归》既出,纸贵一时。正如摩登伽女之淫咒,闻者皆为所摄。正声微茫,蚓窍蝇鸣,镂肝鉥肾,几欲走入醋瓮,遁入藕丝。充其意不读一卷书便可臻于作者,此先文恪斥为亡国之音也。”其言何减钱氏邪。

此书作于何年,未得而详。其与韩菼书(《曝书亭集》三三:八)云:“彝尊自知梼杌,见弃清时,老而厄穷,兼又丧子,无以遺日,……因仿鄱阳马氏《经籍考》而推广之,……编成《经义考》三百卷。……近又辑《明诗综》百卷,亦就其半。”尊之子昆田卒于康熙三十八年,则《明诗综》之编辑,约在此时。书成自序在四十四年月正人日。然以《诗综》之巨著,非仓卒六年之间所能成。考朱氏至粤两次,一在顺治十三年,一在康熙三十二年。今《诗综》多收粤人之作,则其搜集材料,早在三十八年以前矣。此书每半页十一行,行二十一字,无刊刻之人。《曝书亭集》刻始于四十八年,通政曹寅实捐资倡助。工未竣而朱氏与曹氏相继下世,其孙稻孙遍走南北,乞诸亲故,续成于五十三年。此书字体与集相同,殆亦曹氏所倡刻。

乾隆年间,此书亦遭抽毁,卷六十九上页九抽去一人,空白者十一行,据初印本为金堡,只有小传及诗三首。卷八十二页九抽去二人,空白者七页又十行,为陈恭尹诗十五首,《诗话》见于《静志居诗话》(二二:二三石印本);屈大均诗二十四首,并引王于一、缪天自、诸骏男三人评语。“《诗话》:翁山早弃儒服,托迹缁蓝,予识之最早。其诗原本三闾大夫,自王逸以下,多屏置不观。后复返儒服,入越读书祁氏寓山园,不下楼者五月,始具曹、刘、潘、左诸体。要之七言不如五言,五律胜于五古,至歌行长句,可无取焉。”书中评语《列朝诗集》虞山钱氏及钱氏名号者,皆挖去,亦有去之未尽者,如卷一下四周宪王有燉下尚存“钱谦益云”四字,卷六十页十七陈冀飞《诗话》中,尚存“牧斋钱氏”及“列朝诗”七字。《静志居诗话》附录引钱氏语则易名“愚山云”,愚山者虞山也。


(五)明诗综对于列朝诗集之校正

朱氏《诗综》校正钱氏之失者,约二十余条,兹举如下:

(1)周宪王   其《元宫词》百首(乾下十二),朱氏(一下一)谓钱氏(乾下七)作周宪王,非也。其自序云:元起沙漠,其宫廷事迹,无足观者。然要知一代之事以纪其实,亦可备史氏之采择焉。永乐元年,钦赐予家一老妪,年七十矣,乃元后之乳姆。女常居宫中,知元旧事。间常访之,备陈其事,故予诗百篇,皆元宫中实事,亦有史未曾载,外人不得而知者。遗之后人,以广多闻焉。末书永乐四年春二月朔日,兰雪轩制。按序所云《元宫词》当是定王作。考定王以洪武十四年之国,至洪熙元年薨。序题永乐四年,则为定王无疑矣。

案宪王为定王之长子,曾刻《东书堂集古法帖》,自序末云:“永乐十四年七月三日,书于东书堂之兰雪轩。”又曾刻《兰亭图》,跋云:“永乐十五年岁在丁酉七月中浣书。”下有“兰雪轩”,“东书堂图书记”两印。则兰雪轩之为宪王而非定王可知,况宪王以《新乐府》擅场乎。朱氏之说未足信也。

(2)徐尊生    朱氏(五:十七)谓奉召修《元史》,授翰林应奉文字。洪武三年九月,《大明集礼》书成,乃始得归。六年九月,诏编《日历》,复与纂修之列,又固辞还山,拂帝意,出为陕西教授,未行而卒。钱牧斋(甲十五:三一)引《睦州志》(钱误眭州)谓曾授翰林待制不就,误矣。

(3)叶颙    钱氏(甲前十一:三九)谓颙洪武中举进士。朱氏(十一:二十)谓考之《登科录》,惟建文庚辰榜有叶颙,金华县人。樵云既生于大德庚子,洪武初元,年已六十有九,至建文二年,则百有余岁始释褐矣,无是理也,今改从顾氏(《元诗选》初辛)。

(4)吴去疾    钱氏(甲十八:十五)不载其官阀。朱氏(十二:十二)考《实录》吴元年十月,帝御戟门,与给事中吴去疾等论政务,又尝为谏议官。

(5)郭翼    朱氏(十四:十六)谓翼卒于至正二十四年,朱珪《名迹志》载有卢熊墓志可据。(又见《曝书亭集》四三:十二《跋名迹录》)。《列朝诗集》(甲十九:六)乃云洪武初征授学官,度不能有所自见,快快而卒,误矣。

(6)孙蕡    朱氏(十四:二五)谓考明初士子举于乡者例称乡贡进土。如南海孙蕡、番禺李德皆乡贡进士,而辑地志者削去乡贡字竟称进士。钱氏《列朝诗集》(甲二一:一)遂谓蕡中洪武三年进士。不知洪武三年第下科举之诏,以是年八月为始,未尝会试天下士。后虽下三年叠试之诏,惟辛亥(四年)有登科进土尔。

(7)谢林    朱氏(十五下四)谓璚树名林本系一人。《列朝诗集》(甲十六:三十)复出,误也。

案《诗集》并未复出,只列谢树,云诗出朱存理抄本,其名未考。

(8)高逊志   朱氏(十六:十六)谓蒋兢祭逊志文略云:岁在壬午(1402)九月晦,吾师士敏高先生卒。《列朝诗集》(甲十五:三三)据《鹤林集》云:逊志作《周尊师传》,后题洪武三十五年岁次壬午春正月初吉,前吏部侍郎太史河南高逊志。又《祈雨诗》后书云:河南高逊志,大明洪武吏部待郎。因疑革除之后,不署建文职官,故称洪武。第壬午正月,靖难师尚未渡江,让皇帝犹在位,岂有预书洪武三十五年之事乎。考革除之命,是年七月始下,则二书题名,盖出于道士,未足依据也。

(9)杨翥   朱氏(二一:一)谓《晞颜集》借之琴川毛氏。蒙叟(钱谦益)为施铅评云:宜亟焚毁,勿暴其短于后世可也。未免太过。杨公长者,当存其言。以予所录二首,亦自成章。

(10)姚绶   朱氏(二二:三十)谓吾乡丹丘先生,成化中以侍御谪知永宁县。今府县志但云出知永宁。钱氏《列朝诗集》(乙五:十九)加一府字,误矣。

(11)张凤翔   钱氏(丙十一:二四)谓风翔诗赋有《伎陵集》六卷,信手涂抹,不经师匠,如村巫降神之语。而李梦阳作传,以为子安再生,文考复出。关中人党护曲论,不惜人嗢噱,皆此类也。朱氏(二七下十九)谓《伎陵集》洵无足录。蒙叟诮梦阳党护作传。然其集本梦阳评点,初不假借,不以为近俳,即以为太实,或讥其篇章虽多,事重意复,或评其蕴蓄有余,变化未至云云。虞山党护之论,殊不其然。

案文人评骘,加膝堕渊,每随爱恶,无复是非。梦阳于凤翔非不知其恶者,曷为而有子安再生,文考复出之言!氏谓为党护曲论,已为恕辞矣。

(12)王韦   朱氏(三二:十四)谓韦以疫终,见《顾东桥集》。《列朝诗》(丙十四、十六)称其以母丧毁瘠卒,盖考之未详云。

(13)蔡羽   钱氏(丙十:十一)谓羽居尝论诗,谓少陵不足法。闻者疑或笑之。当是时李梦阳以学杜雄压海内,窜窃剽贼,靡然成风。羽不欲讼言攻之,而借口于少陵。少陵且不足法,则寻撦割剥之徒,更于何地生活,此其立言之微指也。朱氏(三八:四)谓虞山纵曲为解嘲,其谁信诸。

(14)邢参   朱氏(三八:十一)谓丽文遗集罕传,予从金处士侃借得手钞本,录《竹枝》一首。钱氏《列朝诗集》(闰六:四)神鬼门载《桃花仕女诗》八绝,《竹枝》三首在焉。其二则山桃花开红更红,西湖荷叶绿盈盈,皆丽文集中诗,所云绍兴上舍葛棠夜饮,图中美人歌诗百绝侑觞,乃好事者为之,不足信也。

(15)姚涞   朱氏(三九:一)谓文征仲(征明)待诏翰林,相传为姚涞及杨维聪所窘,昌言于众曰:吾衙门非画院,乃容画匠处此。何元朗《丛说》述之,而曰二人只会中状元,更无余物。衡山(征明)长在天地间,今世岂更有道著姚涞,杨维聪者邪。闻者以为快心之论。然姚氏于征仲去官曰,躬送至张家湾,赋十诗送别,比之巍巍嵩华。至其赠行序,……绎其词倾倒为何如者,而谓姚氏有是言邪。金华吴少君诗:说谎定推何太史。然则元朗乃好为诳语者。虞山钱氏(丁八:二)信何氏之说,遂不录姚氏诗,未免偏于听矣。

(16)汪道昆   朱氏(四七:二)谓虞山钱氏(丁六:十八)诋諆伯玉未免太甚。所引陆无从记一事,见无从《正始堂集》中,与钱所载略别。伯玉裔孙称无从为伯玉弟子,而无从赠弇歌云:济南(汪道昆)新安(李玉麟)狭已甚,君子视之特小巫。不应弟子而毁先师若是也。

(17)胡应麟   朱氏(四七:二六)谓《诗薮》一编专以羽翼《卮言》,钱氏(丁六:三六)诟之太甚。观《少室山房笔丛》,沉酣四部,自不失为读书种子,讵可因《诗薮》而概斥之乎。

(18)陈芹   朱氏(四八:十)谓钱氏(丁七:四三)序《金陵社集诗》,考之未得其详。青溪社集倡自隆庆辛未,而非万历初年也。钱氏止覩曹氏(学佺)门客《金陵社集诗》撰本,而未见朱秉器《停云小志》故也。

(19)王穉登   朱氏(五十:二四)谓钱氏(丁八:二三)甄录太繁,予删其什九而风骨始刻露,尝鼎一脔,未为不知味也。又(五十:二一)云:当嘉、隆间,布衣称诗若沈明臣、王穉登、王叔承三人咸以多胜人。今历年未久,全集流传日寡,后世谁相知为重刊其诗者。岂惟重刊,览其全集而不欠伸思卧者亦稀矣,奚以多为。

案三家全集今未易得见。然钱氏于明臣选一三二首、穉登选二〇三首、叔承选一四三首,终较朱氏于明臣选九首、穉登选十二首、叔承选十四首之能餍人意也。

(20)冯时可   朱氏(五一:二六)谓元成诗极为《列朝诗集》(丁八:五三)所诋。就全集而观,甫田弥望,良莠汙莱。独五古一体,尚有遗秉滞穗可供捃拾,以比刘子威翻觉胜之。

(21)李化龙   朱氏(五二:十六)谓于田诗虽沿王(世贞)、李(攀龙)余波,然颇爽豁。钱氏以其为胡元瑞所称,讥其脓厚肥腯而弃之不录,未免矫枉也。

(22)朱长春   朱氏(五四:二一)谓太复晚学修真炼形,盖不得志而有托。牧斋(丁十五:二二)讪其登梯累十重,学翀举而堕地几陨,殆未必然。

(23)郑明选    朱氏(五六:八)谓先生五言近体全学高达夫,七言近体全学杜子美,语不求工,而字鎚句炼,卓然名家。钱氏《列朝诗集》(丁十六:二五)仅录数首(五首),予故取先生之作特多(四十六首)。天下之宝、要当与天下共之也。

案钱氏未见《鸣缶集》,谓其不以诗名,得数章于《吴兴艺文补》,殊有俊气,采而录之。是亦能赏识郑氏之诗者。

(24)陈翼飞    朱氏(六十:十七)谓牧斋钱氏与韩敬、邹之麟、陈翼飞皆同籍,而《列朝诗》概削去不录。鸣呼,桑海既迁,猿鹤沙虫悉化,而雌黄艺苑者,党论犹不释于怀,可为长太息也。

(25)何白    钱氏(丁十五:五三)谓白永嘉人,幼时为郡小史。龙君御为郡司理,异其才,为加冠,集诸名士赋诗以之,为延誉于海内,遂有盛名。朱氏(六三:十八)谓无咎起于侧微,事容有之。第考万历庚辰履历,龙君御初授徽州府推宫,镌级改温州府学教授。入为国子博士,未尝任温州司李也。氏殆亦道听之说。

(26)程嘉燧    朱氏(六五:七)谓孟阳格调卑卑,才庸气弱,近体多于古风,七律多于五律,如此伎俩,令三家村夫子诵百翻兔园册即优为之,奚必读书破万卷乎。钱氏(丁十三:一)深惩何、李、王、李流派,乃于明三百年中特尊之为诗老。六朝人语云:欲持荷作柱,荷弱不胜梁;欲持荷作镜,荷暗本无光。得毋类是与。

(27)闺秀诗   朱氏(九五下九)谓明闰秀诗类多伪作,转相附会,久假不归。如今日相逢白司马,樽前重与诉琵琶,吴中范昌朝题老伎卷也,诗载《皇明珠玉》,而谬云铁氏二女(闰四:二六)。寒气逼人眠不得,钟声催月下回廓,三泉王佐《宫词》也,诗载《石仓诗选》,而假称宫人媚兰(闰四:四)。泉流不归山,罗文毅作,而谓甄节妇诗。谁言妾有夫,高侍郎作,而谓章恭毅母。他若忽闻天外玉箫声,宁献王权之咏权妃,即指为权贵妃作。风吹金锁夜声多,罗翰之咏《秋怨》,遂诬为王庄妃词(闰四:四)。


(六)二书之异同及优劣

元好问之论辛愿(《中州集》十:二)曰:“南渡以来,诗学为盛。后生辈一弄笔墨,岸然以风雅自名,高自标置,转相贩卖,少遭指摘,终死为敌。一时主文盟者,又皆汎爱多可,坐受愚弄,不为裁抑,且以激昂张大之语从臾之,至比为曹、刘、沈、谢者肩摩而踵接,李杜而下不论也。敬之业专而心通,敢以是非黑白自任。每读刘(景玄)、赵(宜之)、雷(希颜)、李(钦叔)、张(仲经)、杜(仲梁)、王(仲泽)、麻(知几)诸人之诗必为之探源委,发凡例,解络脉,审音节,辨清浊,权轻重,片善不掩,微必指。如老吏断狱,文峻网密,丝毫不相贷。如衲僧得正法眼,征诘开示,几于截断众流。人有难之者,则曰我虽不解书,晓书莫如我。故始则人怒之骂之,中而疑之,已而信服之。而论朋辈中,有公鉴而无姑息者,必以敬之为称首。”夫如是方可以言选诗。然作者之心情苦乐不同,选者之嗜好酸咸各异,欲求百虑而一致,斯亦难已。请引欧阳修之言以明之:

昔梅圣俞作诗,独以吾为知音。吾亦自谓举世之人知梅诗者莫吾若也。吾尝问渠最得意处,渠诵数句,皆非吾赏者。(《集古录跋尾》五:十二)

以欧阳修之知梅圣俞,二人之意犹不能尽合,况选千万人之诗,而能尽如人意乎!复请引朱氏《诗话》之言以明之:

辛丑(1661)夏,留湖上昭庆僧舍时,钱受之(谦益)、曹洁躬(溶)、周元亮(亮工)、施尚白(闰章)诸先生先后来游杭。人有持元《西湖竹枝》请钱先生甲乙者。先生谓曰:和者虽多,要不若老铁(杨维桢)。次日,群公泛舟于湖。曹先生引杯曰:铁崖原倡之外,谁为擅场,各举一诗,不当者罚。周先生举陆仁良贵作云:“山下有湖湖有湾,山上有山郎未还。记得解侬金络索,系郎腰下玉连环。”施先生举张简仲简作云:“鸳鸯胡蝶尽双飞,杨柳青青郎未归,第六桥边寒食雨,催郎白苧作春衣。”南昌王猷定于一举严恭景安作云:“湖中女儿不解愁,三五荡桨百花洲。贪看花间双蛱蝶,不知飞上玉搔头。”吴袁于令令昭举强珇彦栗作云:“湖上女儿学琵琶,满头都插闹妆花。自从弹得阳关曲,只在湖船不在家。”武进邹秖谟訏士举申屠衡仲权作云:“白苧衫儿双髻丫,望湖楼子是侬家。红船撑入柳阴去,买得双头茉莉花。”钱唐胡介彦远举徐梦吉德符作云:“雷峰巷口晚凉天,相唤相呼出采莲。莫为采莲忘却藕,月明风定好回船。”萧山张杉南士举缪侃叔正作云:“初三月子似弯弓,照见花开月月红。月里蟾蜍花上蝶,怜渠不到断桥东。”山阴祁班孙奕喜举释文信道元作云:“湖西日脚欲没山,湖东月出牙梳弯。南北两峰船上看,恰似阿侬双髻鬟。”钱唐诸九鼎骏男举马琬文璧作云:“湖头女儿二十多,春山两点明秋波。自从湖上送郎去,至今不唱江南歌。”予曰:诸公所举皆当,然未若吴兴沈性自诚之作也。其词云:“侬住西湖日日愁,郎船只在东江头。凭谁移得湖山去,湖水江波一处流。”不独寄托悠远,且合竹枝缥缈之音。曹先生曰:然。于是诸公皆饮,予亦浮一大白。回思旧事,四十年矣。张翨翔南诗云:“南高北高峰顶齐,钱唐江水隔湖西。不得湖头到湖口,郎船今夜泊西溪。”其旨与沈作略同。又吴世显彦章词云:“湖中日日坐船窗,水面鲤鱼长一双。好寄尺书问郎信,恼人湖水不通江。”意亦相合,然俱不及沈之俊逸也。(《诗综》七:九,参《静志居诗话》三:二)

观于以上十人,人举一诗,诗名不同,可知甲乙之不易定。朱氏以沈作为俊逸,然使别人作诗话,未必便以朱举为擅场也。兹据《诗集》与《诗综》异同之点而比较之:

(甲)选诗之多少   世益古则诗之流传少,世益晚则诗之流传多,明代诗人,不下万家,家之多者,各数千首,故欲总集明代之诗,不能如《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全唐诗》固也。明初诗集,在钱、朱二氏时,已为难得。必须如辛敬之敢以是非黑白自任,于其佳者当多选之,庶几得此一书,不烦他索。钱氏选诗标准,已略举于前。《诗集》所选,以高启为最,多至八百六十四首。其在四十首以上者,凡一百四十家,列举如下:

乾集

宣宗章皇帝四二首   宁献王七二首   周宪王一四六首

甲集前编

刘基四三二首   王逢一七五首戴良一四四首  王冕九八首   丁鹤年九一首   杨维桢二九四首   张昱六三首   倪瓒七九首   刘炳七二首   陈基五一首   张宪七四首   陈汝言五十首

甲集

刘基一二七首   袁凯二九四首   高启八六四首   杨基三二七首  张羽二四〇首   徐贲一一〇首   陶安五八首   汪广洋一〇二首   宋濂六五首  王祎七二首  张以宁一二〇首   刘崧七八首   胡翰四五首   贝琼九一首   王履一〇八首   钱宰六〇首   蓝智四〇首   甘瑾四〇首  郭翼四二首  张适四二首   林鸿一〇八首   孙蕡五七首   方孝孺五五首

乙集

胡俨四九首   王偁六六首   王恭五八首   郭登七一首   瞿佑四〇首   李祯四六首   王芾四五首   刘溥六九首

丙集

李东阳三四七首   张泰四〇首   陈献(原误宪)章一一九首   王守仁四七首   石珤六三首   邵宝一〇三首   顾清七五首   鲁择四七首   吴宽一五九首   程敏政四二首   储巏六二首   桑悦七五首   沈周一六八首   史鉴六八首   唐寅七五首  祝允明一三九首   徐祯卿一二三首   文征明八四首  蔡羽一二一首   王宠四六首   李梦阳五五首   何景明一〇二首   薛蕙一一九首   李濂四五首   孙一元五三首   郑善夫六三首   顾璘一〇四首   蒋山卿五二首   杨慎一七九首   王廷陈七九首

丁集

高叔嗣一一一首  唐顺之六〇首   黄佐五八首   尹耕六〇首   王问九〇首   施渐五六首   张时彻七三首   皇甫涍五六首   皇甫汸一六六首  蔡汝楠五三首   谢榛一五四首   王世贞七〇首   俞允文四二首   黎民表四〇首   屠隆六五首   朱曰藩四六首   黄姬水五二首   王穉登二〇三首   岳岱四一首   居节六七首   王叔承一四三首   沈明臣一三二首   王克晦四一首   陈鹤五六首   吴孺子四七首   宋登春六八首   陈昂六二首   张元凯七一首   陈第四九首   于慎行九四首   沈一贯四〇首   徐渭一七一首   汤显祖一三五首  袁宏道八七首   袁中道九一首   程嘉燧二一五首   唐时升一〇七首   娄坚四一首   李流芳四一首   吴兆一一五首   吴梦旸五九首   曹学佺八三首   范汭七四首   吴鼎芳八二首   葛一龙六八首   王醇六六首   王鏳九〇首   李蓘四四首   陶望龄五〇首   徐㶿四七首

闰集

梵琦五二首   宗泐一〇八首   来复九四首   道衍五五首   张宇初六二首   守仁七一首   德祥一七二首   妙声六一首   德清四六首   洪恩四四首   法杲五七首   大香四三首   王微六一首   景翩翩五二首   朱多炡六一首   朱谋晋五四首

观于上目,明代名诗家约略在是,而各家之佳作亦约略在是。《诗综》则不然,人数虽倍于《诗集》,而一人一首者约二千人,一人二首者约五百人,合计在百分之七十以上。管中窥豹,只见一斑而已,可知豹之真相乎?《诗综》入选三十首以上者得三十四家;四十首以上者得十五家,列举于下:

刘基一〇四首   汪广洋三〇首   刘崧五〇首   贝琼四二首   高启一三八首   杨基四九首   郭奎三〇首   李晔三三首   管讷三六首   程本立三二首   李东阳五七首   李梦阳八〇首   何景明七八首   徐祯卿五〇首   朱应登三三首   薛蕙四四首   王廷陈三五首   皇甫涍三五首   皇甫汸三九首   王世贞四二首   欧大任三〇首   李应征三〇首   朱国祚五八首   郑明选四六首   谢肇淛四一首   吴本泰三一首   曹学佺四五首   陈子龙三七首   钱秉镫三〇首   王翃三四首   张宪三二首   梵琦三〇首   宗泐三七首

如读者非别有各家之诗集在,只读此书,得无有甄录太少之感乎?若以钱氏选程嘉燧之诗二一五首在第八位为阿其所好,则朱氏选其曾祖朱国祚之诗五八首在第五位又将何如!王履于洪武十六年秋七月游华山,作图四十幅,记四篇,诗一百五十首。钱氏(甲十六:五)谓:“自有华山以来,游而能图,图而能记,记而能诗,穷揽太华之胜,古今一人而已。”《诗综》收之人数虽多,而不及王履,谓为“无足录者(十一:三三韩奕诗话)然如都穆、张凤祥诸人,亦以为“诗无足录”而竟录之,何也?陈田《明诗纪事》(甲签十九:十一)谓:“安道人奇事奇,画诗俱韵,平心细阅,为之撷其精华。……如此名句,种种可传。”其果无足录乎?

(乙)小传之详略   钱氏于诗人小传极详赡,间有辨证事实,批评得失之语。朱氏则于小传分为三部分:(一)简传,只记字号,里居,历官,集名,不及其生卒年岁。(二)辑评,辑录各家评语虽详于钱氏,而非其自作。百卷之书,辑评者每人一卷或二卷,多至九十七人(第七十五卷缺名,嫌于标榜依附。(三)诗话,不尽言诗,如苏伯蘅(四:二十)下论元时进贺表文触忌讳者一百六十七字,蒋兢(十六:十八)下列纪述建文诸臣之书,赵同普(二六:十)下言吴中财赋之重,柯维骐(三九:二五)下论宋辽金元四史,司綵王氏(八四:一)下记宫官之设,均足补史乘所不及。在三千三百余家中,有话者约一千四百余条,未及其半。钱氏之书在前,朱氏不欲雷同,故变法以见异,非能胜于钱氏也。兹举三条于下:

胡宾客俨

俨字若思,南昌人。洪武末,会试乙科,授华亭教諭。太宗即位,擢翰林简讨,同解缙七人直内阁。永乐二年,升国子监祭酒。八年,上北征,兼侍讲,掌翰林院,辅导皇太孙监国。洪熙元年,加太子宾客致仕,家食二十余年而卒,年八十三。公在内阁,持论切直,为同官所不容,荐公学行当为师儒,夺其机务。公学问该博,象纬占候,历律医卜之说,无不通晓。每承顾问,论成败得失之故,反复切明,上为倾听。守国学逾二十年,老为儒臣,不得大用。作为歌诗,多旅人思妇屏营吟望之辞,怨而不怒,有风人之遗焉。史家作传,徒以为文学老成,称盛世之耆俊而已。而后世之知公者盖鲜矣,斯为可叹也。公自言得作文法于乡先生熊钊,钊得之虞道园,故其学有原本。钊字伯几,富于著述,有《几亭文集》若干卷。入国朝,膺聘校书会同馆。为公叙《颐庵集》,亦自谓五六十年承事先辈,得叙事书法之指要云。(《列朝诗集》乙一:十一)

胡俨

俨字若思,南昌人。洪武末,会试乙科,授华亭教谕。永乐初,擢翰林检讨,同解缙等直内阁,寻迁国子监祭酒。洪熙元年,加太子宾客致仕。有《颐菴集》。

熊伯几云:若思笃学好古,辞气英迈,足以追踪作者。胡光大云:若思温厚雅赡而有疏宕之气。邹孟熙云:宾客铺张至治,富赡不穷。杨东里云:若思体物缘情,端厚微婉。李时远云:宾客诗丰蔚为时所重。钱受之云(此四字后印本挖去):公在内阁,持论切直,为同官所不容,荐公学行当为师儒,夺其机务。守国学逾二十年,老为儒臣,不得大用。作为歌诗,多旅人思妇屏营吟望之辞,怨而不怒,有风人之遗焉。

《诗话》:长陵靖难之后,简词臣入賛机务者七人。逾年而解大绅、胡若思出,续入者王行俭、杨弘济,久而王亦出,以是相业盛称三杨。论世者谓解、胡、王三公才品学术在三杨之右,使其不出,发于事业,必更有可观者。然揆之以时,度之以势,有所不能也。宾客学文于乡先生熊钊伯几,伯几学于虞集伯生,故其文有源本,诗亦近西江派。(《明诗综》十七:十六)

张修撰泰

泰字亨父,太仓人。天顺八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简讨,迁修撰。卒年四十有九。亨父为人坦率,绝去厓岸,恬淡自守。独喜为诗,虽不学书,亦翩翩可喜。李西涯序其《沧州诗集》曰:先生于文无所不能,而必工于诗,纵手迅笔,众莫能及。及其凝神注思,穷深骛远,一字一句,宁阙然而不苟用。晚乃益为沈著高简之辞,而尽敛其峭拔奔汹之势,盖将极于古人,而不意其遽止也。亨父之诗,其见推于西涯而惜之如此。唐元荐论本朝之诗曰:弘治间,艺苑则以李怀麓、张沧洲为赤帜,而和之者或流于率易。在当时盖以李、张并称,今长沙为台阁之冠,而亨父之名知之者或鲜矣。人不可以无年,信哉。(《列朝诗集》丙二:十九)

张泰

泰字亨父,太仓人。天顺甲申进士,选庶吉士,授简讨,迁修撰。有《沧州集》。

李宾之云:先生诗,纵手迅笔,众莫能及。及其凝神注思,穷深骛远,一字一句,宁阙然而不苟用。晚乃益为沈著高简之辞,而尽敛其峭拔奔汹之势,盖将极于古人,而不意其遽止也。唐元荐云:成、弘间,艺苑则以李怀麓、张沧洲为赤帜,而和之者或流于率易。(《明诗综》二二:三二)

陆处士治

治字叔平,吴人,少年为侠游长,而束修自好。种菊支硎之傍,自守,泊如也。工写生,得徐、黄遗意。山水喜仿宋人,而时出己意。为王元美临王安道图四十幅,奇峭削成,与安道相上下。又与元美游两洞庭,画洞庭十六景,元美称其上逼李、郭、马、夏而下勿论也。晚年贫甚,有贵官子因所知某以画请,作数幅答之。其人厚具贽币以谢。叔平曰:吾为所知,非为贫为,立却之。叔平画请之而强,必不可得,不请之,乃或可得。年八十余而卒。诗亦有秀句可诵。(《列朝诗集》丁八:五七)

陆治

治字叔平,吴县人。岁贡生。有《包山遗诗》。《诗话》:叔平游道复之门,当时乡曲之论,谓诗得其兴,画得其趣。然叔平画以工致胜,诗则与道复同流(《明诗综》五十:二)

二书小传详略互异者,无可比较,姑不具引。以上三条乃取其近似者,皆以《诗集》为优,可表见其人之生平。《诗综》虽后出,当胜于前,而小传每嫌于刻板与简略。

(丙)选诗之删改   明清人选文选诗选曲,如方苞之于唐宋八家文,臧懋循之于《元曲选》,每有删改之病。《列朝诗》于梅鼎祚之《顿姬坐追谈正德南巡事》(丁十五:四五)注云:“禹金原什第二句云:主讴钩弋尽蒙荣,用卫子夫、拳夫人事殊牵合,与本题不切,余僭改之。”可知其矜慎。若以《诗综》与《诗集》相校,则《诗综》删改之迹显然。即删改而胜于原作,亦不足为训,况删改而未必胜乎。如:

王璲《和高季迪将进酒》(《列朝诗集》乙一:十七)

君不见云中月,清光乍圆还又缺。君不见枝上花,容华不久落尘沙。一生一死人皆有,绿发朱颜岂能久。樽前但使酒如渑,肘后何须印悬斗。咸阳黄犬悔已迟,至今千载令人嗤。试看古来功业士,何如陌上冶游儿。百年飘忽寄宇内,日日欢娱能几岁。劝君莫惜囊中金,便趁生前常买醉。临邛垆头绿蚁香,柳花卷雪春茫茫。吴姬越女娇相向,痛饮须尽三千觞。兴来狂笑纵所适,慎勿畏他权贵客。东风吹落头上巾,此日独醒端可惜。一朝绮罗生网尘,妆楼空锁青娥人。酒星不照九泉下,孤鸟自哢山花春。解我金貂,脱君素裘。白日既没,秉烛遨游。君为我舞,我为君歌。歌舞相合,其乐如何。

《诗综》(十七:十九)改圆为盈,改柳花为杨花,改此日为此夕,删去“咸阳黄犬悔已迟,”至“便趁生前常买醉”八句,又删去“一朝绮罗生网尘,”至末十二句。不知汝玉此诗是学太白句调,是歌行体裁,删去多句,求简反促。原作飘逸之致,顿为掩没,是奚可者。

又如《题采菱图》(《诗集》乙一:十八),《诗综》改跋为序,而删去“吴人王汝玉书于玉堂京署,时永乐己丑上已日也”二十字,不知作于何时,殊失原意。

李东阳《淮阳叹》(《诗集》丙一:四)

营门昼开齐犬吠,蒯生相人先相背。古来鸟尽良弓藏,近时刎颈陈与张。功成四海身无地,归楚楚疑归汉忌。极知犹豫成祸胎,时乎时乎不再来。君王恩深辩士走,淮阴胸中血一斗。妇人手执生杀机,赤族不待君王归。君王归,神为恻,独不念秋毫皆信力。舍人一嗾彭王殂,淮阴之辞真有无。噫吁嚱,淮阴之辞真有无。

《诗综》(二二:十一)“舍人一嗾彭王殂"以下四句删。不知此作正以彭王一衬,以明淮阴所受之冤;且以句调论,无此数句,语气不完,读来亦反舒展不开,何可妄削。

萧鎡《乐隐为尹克俊赋》(《诗集》乙四:二二)

行爱溪中水,坐爱溪上山。富贵非所愿,悠然心自闲。地偏轮鞅稀,蓬门昼常关。清风天外来,入我窗牖间。岂无一尊酒,可以销忧颜。叶落惊秋徂,鸟啼知春还。既忘是与非,宁复虞险艰。雅志固如此,高踪可安攀。

《诗综》(二十:一)删去“悠然心自闲,地偏轮鞅稀”两句,改八韵为七云矣。

薛瑄《游君山寺》(《诗集》乙四:十九)

为爱湖中山,逐寻山下路。跻攀转幽(原误出)邃,涧谷亦回互。……

《诗综》(十八下十五)改三四两句为“取径弥幽遐,涉涧亦回互”。

万表《闵黎吟》三首有引(《诗集》丁十一:二十)

淛参政平崖钱公出按四明,会予于舟中,谈及征黎事,悲动颜色,且示以闵黎诸咏,恻然伤怀,因而有作。

地何产,柟与速。吾何畜,豕与犊。豕犊盈盘吏反嗔,柟速穷年采不足。但愿黄金满粤南,宁使黎田不盈粟。粤南金多吏不索,黎田粟少人未哭。刻箭为约安得销,岁岁生当剥吾肉。负戈因拼一命偿,嗟嗟黎人谁尔牧。皇章惠尔非尔毒。

虎兕来,犹可奔,狼师一来人无存。大征纵杀玉石焚,昔人雕剿只一村。雕剿功成赏不厚,大征荫子还荫孙。杀一不辜尚勿为,何况万骨多冤魂。愿君爵赏毋苟贪,但以三槐植尔门。

凿而饮,耕而食,抚黎何事来相逼。瘠牛可耕岂不惜,姜水那堪吞满臆。遥明灯火忽惊疑,一望旌旗我心恻。群黎草木岂有知,贪吏朘削无休息。攻掠犯顺谁所为?抚黎毒黎还毒国。南征稍喜平崖公,歼扫惟悲不为德。

《诗综》(四九:一)改引为“参政平崖钱公出悯黎诸咏见示,恻然伤怀,因而有作。”第一首删去“但愿黄金满粤南”以下四句及未句。改前一吾字为民,改剥为剜。第二三首均删去末二句。在朱氏或以为简炼含蓄,然第二首两句表黎人之愿望,第三首两句颂钱公之政德,如何可删。

(丁)选诗之标准   人之嗜好,咸酸不同,选诗亦然,故选出之诗各异其趣。若谓因人之爱憎而泯其杰作,恐选诗者断不肯以此自承。选诗犹相马,必如伯马一过,群无留良,方为能事。若所取皆为下驷,谓为不辨妍媸则可,谓为故弃其妍而取其媸则不可。若为其人得名之作,有历史价值,宜存之以见其人,如桑民怿在燕市,见高丽使臣市本朝两都赋无有,心实耻之,作《两都赋》。慕阮藉《咏怀》,作《感怀》五十四章。其《感怀诗》序云:“予自薄宦以至归山,其间几三十年。凡有所见,及有感触,皆形于言,共成古诗若干篇。立意颇深,寄兴颇远。苟经平子,复遇子云,不求牝牡之间,索之酸咸之外,则有得矣。”钱氏录其四十首(丙七:二),朱氏仅录二首,并去其序(二四:一)。王叔承从相君直所,得纵观西苑南内之胜,作《宫词》百首,流闻禁中。钱氏录其五十首(丁九:二),朱氏不录一首。盛时泰携所著《两都赋》谒王世贞于小祗园。世贞赠之诗曰:遂令陆平原,不敢赋三都。”又和世贞拟古七十章,三日而毕,世贞为之气夺。钱氏录其十三首(丁七:三四),朱氏亦不录一首。姚燧嫁妓女真真,贝琼为作《真真曲》四十二韵,自序谓“沉郁凄婉,亦足以尽其大略”。朱氏节其序入《诗话》(六:八),而不选《真真曲》。皆未为尽善。

《列朝诗集序》云:“山居多暇,撰次国朝诗集几三十家,未几罢去,此天启初年事也,越二十余年而丁开宝之难,”是则未尝不想望肃宗以中兴。在易代之后,犹称明朝曰国朝,曰皇朝。藉选诗而提倡国家思想,指斥胡虏。如曾棨之《敦煌曲》《龙支行》(乙二:三),周忱之《渔阳老妇歌》(同上十三),皆慷慨激昂,鼓吹反抗,即不幸失败出降,子孙犹未忘中国之衣冠,钱氏抗清之心,于此可见。兹录《敦煌曲》于下:

唐宪宗时,吐蕃使其中书令尚骑心儿攻敦煌,刺史周鼎婴城固守。鼎请救回鹘,逾年不至。都知兵马阔朝杀鼎自领州事,守城者八年。出绫一段,换麦一斗,存者甚众。朝喜曰:“可以死守。”又二年,粮械皆尽,登城呼曰:“为毋徙他境,请以城降。”骑心儿许诺,于是出降,自攻城至是十一年,州人皆服臣虏。岁时祀祖父,衣中国之服,号恸而藏之。

吐蕃健儿面如赭,走入黄河放胡马。七关萧索少人行,白骨战场纵复横。敦煌壮士抱戈泣,四面胡笳声转急。烽烟断绝鸟不飞,十一年来不解围。传檄长安终不到,借兵回纥何曾归。愁云惨淡连荒漠,卷地北风吹雪落。将军锦鞯暮还控,壮士铁衣夜犹著。城中匹绫换斗麦,决战宁甘死锋镝。一朝胡虏忽登城,城上萧萧羌笛声,当时左衽从胡俗,至今藏得唐衣服。年年寒食忆中原,还著衣冠望乡哭。老身幸存衣在箧,官军几时驰献捷。

朱氏《诗综》后《诗集》五十余年,文字之狱未兴,虽多录遗民之作,然于此类诗,删削已尽矣。

历代诗人,多长于写景,而略于言情。其所言之情,无非闺房儿女之思,羁臣逐客之怨。若描写民间之疾苦,社会之黑暗者殊少,钱氏所收如袁介《检田吏》(甲三:十八)、王祎《禽言次王季野》《筑城谣》(甲十二:二七),郭登《飞蝗》(乙四:四),程敏政《涿州道中录野人语》(丙六:二九)、王九思《卖儿行》(丙十一:十四),沈一贯《观选淑女》(丁十一:四二),宋珏《荔枝辞》(丁十三下二五)等,读之凄恻。朱氏则所收更少。兹录《检田吏》于下:

有一老翁如病起,破衲㲯毵瘦如鬼。晓来扶向官道旁,哀告行人乞钱米。时予奉檄离江城,邂逅一见怜其贫。倾囊贈与五升米,试问何故为穷民?老翁答言听我语,我是东乡李福五。我家无本为经商,只种官田三十亩。延祐七年三月初,卖衣买得犁与锄。朝耕暮耘受辛苦,要还私债输官租。谁知六月至七月,雨水绝无潮又竭。欲求一点半点水,却比农夫眼中血。滔滔黄浦如沟渠,农家争水如争珠。数车相接接不到,稻田一旦成沙涂。官司八月受灾状,我恐征粮吃官棒。相随邻里去告灾,十石官粮望全放。当年隔岸分吉凶,高田尽荒低田丰。县官不见高田旱,将谓亦与低田同。文字下乡如火速,逼我将田都首伏。只因嗔我不肯首,却把我田批作熟。太平九月开旱仓,主首贫乏无可偿。男名阿孙女阿惜,逼我嫁卖赔官粮。阿孙卖与运粮户,即日不知在何处。可怜阿惜犹未笄,嫁向湖州山里去。我今年已七十奇,饥无口食寒无衣。东求西乞度残喘,无因早向黄泉归。旋言旋拭腮边泪,我忽惊惭汗沾背。老翁老翁勿复言,我是今年检田吏。

此是一首血泪诗,农民因水旱之灾,而卖男嫁女者,至今犹比比皆是,如此社会,欲不改革得乎!

据上所述二书之异同四点而观之,则钱氏之优于朱氏可得而定,然有一事为朱氏独到之见者,则建文皇帝非出亡也。钱氏于《牧斋初学集》(二二:六)辨史彬《致身录》、程济《从亡日记》之伪,而尚信建文出亡,故录其诗三首,云:“帝逊位后入蜀,往来滇、黔间”。(乾上四)又于《溥洽传》(闰一:三八)引郑晓《今言》云:“靖难兵起,溥洽为建文君设药师灯忏诅长陵。金川门开,又为建文君薙发。”自云:“观洽公十载下狱,考其所以被谗之故,则金川夜遁之迹,于是乎益彰明较著,无可疑矣。”又于铁氏二女诗(闰四:二六)云:“余考铁长女诗,乃吴人范昌期题老妓卷作也。……次女诗所谓春来雨露深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其语尤为不伦。”则何不削去而仍载集中?朱氏《史馆上总裁第四书》(《曝书亭集》三二:五)云:“金川门之变,《实录》称建文帝阖宫自焚,中使出其尸于火,越七日,备礼葬之,遣官致祭,辍朝三日。”而辨出亡之不足信。故于《诗综》削去建文及铁氏二女诗,至为有识。其于溥洽(九一:九)云:“逊国之事,国史太略,野史太详,终成疑案。程济、梁田玉等未必有其人,史仲彬官翰林未必有其事,与其惑于《从亡》《致身》诸录,无宁信郑端简《今言》所述矣。”胡乃垂老复作抚棱两可之言耶?

朱氏之言,亦有夸大不可信者:于海明(九二:十八)下云:“张献忠杀人之多,较黄巢百倍。自甲申正月犯蜀陷重庆,悉断民右手。既破成都,僭号大西,改元大顺。……次年五月,(孙)可望报一路杀男子五千九百八十八万,女子九千九百万;(李)定国报一路杀男子七千九百余万,女子八千八百余万;(刘)文秀报一路杀男子九千九百六十余万,女子八千百余万;(艾)能奇报一路杀男子七千六百余万,女子九千四百余万,此外各营分剿川南川北所杀之数,及献忠伪御营杀人数目,自有簿记之,不与焉。于是四川之民,靡有孑遗。”若然,则献忠杀人之数为六万七千九百四十八万以上,是四川一省,远过今日全国人口之数矣。

上古史实,每多蒙昧无稽,中国然,日本亦然。朱氏(九五下十三)谓日本“其人多寿,就国王论,如神武天皇一百十七岁,孝昭天皇一百十八岁,孝安天皇一百三十七岁,孝灵天皇一百十五岁,孝元天皇一百十七岁,开化天皇一百十五岁,崇神天皇一百二十岁,垂仁天皇一百四十岁,景行天皇百有六岁,成务天皇一百有七岁,神功天皇百岁,应神天皇、仁德天皇俱百有十岁,雄略天皇百有四岁,降年之永,中土所希”。不知此皆历史家伪造以夸其神迹,不然自雄略以后,至后鸟羽院凡六十代,据日人《神皇正统录》所记,曷为无过于代阳成院御年八十二者乎?据日人《愚管抄》:垂仁年百三十,或云百五十一,或云百有一;景行年百有六,或云百三十三,或云百二十,是亦不一其说矣,其果可信乎!

要之朱氏自是文学大家,其《诗话》有独到之处,选诗不尽同于钱氏,可以相成而不相背,读者合而观之可也。


(七)后人对于二书之评骘

钱氏选诗仿自《中州集》,实为选诗之正轨。目光如炬,而学力足以副之,故于明朝三百年之诗,褒美贬恶,无所遁形。然抨击太过,辛辣之味,读者不无反感。朱氏则温柔敦厚,辞旨和平,譬之糖霜,易得众好。以二公之博洽,犹不免后人之评,誠哉操选政之不易矣。钱氏与施伟长书(《尺牍》上四三)云:“《假髻词》,《列朝诗》(丙四:十三)误刊张东海,仆心疑久矣,得君家世泽图,定为曾忠愍作,然是宋人诗也。此后遇此等,惟有一意刊去为是耳。”是未尝不自承其失。

首先批评《列朝诗集》者为王士祯,其言曰:

钱牧翁撰《列朝诗》大旨在尊李西涯(东阳),贬李空同(梦阳)、李沧溟(攀龙)。又因空同而及大复(何景明),因沧溟而及弇州(王世贞),索垢指瘢,不遗余力。夫其驳沧溟拟古乐府、拟古诗是也,并空同《东山草堂歌》而亦疵之,则妄矣。所录《空同集》诗亦多泯其杰作。黄省曾吴人,以其北学于空同则摈之,于朱凌谿应登、顾东桥璘辈亦然。余窃非之,偶著其略于此。牧翁于予有知己之感:顺治辛丑,序予《渔洋诗集》有代兴之语。寄予五言古诗云:勿以独角鳞,俪彼万牛毛。今三十余年,先生墓木拱矣。予所以不敢傅会先生以诬前辈者,亦欲为先生之诤臣云尔。(《居易录》十:十九,或谓为《古夫于亭杂录》者非也。)

牧斋訾謷李、何,则并李、何之友如王襄敏(廷相)、孟大理(洋)辈而俱贬之。推戴李宾之(东阳),则并宾之门生如顾文僖(清)辈而俱褒之。他姑勿论,《东江集》予所熟观,诗不过景泰、成化间沓拖冗长之习,由来谈艺家何尝推引,而遽欲扬之王子衡(廷相)、孟望之(洋)之上,岂以天下后世人尽聋瞽哉。(同上二十)

牧斋贬空同、沧溟、二李先生至矣。吴人之师友二李者,如徐迪功(祯卿)、黄五岳(省曾)以及弇州皆绝之于吴。且夷迪功于文壁、唐寅之列,比之明妃远嫁。一日阅冯时可《元成集》辩徐太室《二罗集序》云:“吴诗清浅而靡弱,不以二李剂之而何以诗哉①。”元成吴人也,其言如此,天下后世其又可欺乎。牧翁称文征仲(征明)诗,近同年汪钝翁(琬)注归熙甫(有光)诗,人之嗜好实有不可解者,付之一笑可矣。(同上十九:十四)小站按:当代学者蒋寅认为此语“指出了二李(复古)诗对吴诗的补救作用,可以说是对明诗史评价的一大翻案”。

文人每多门户之见。王氏齐人也;欲称沧溟,然亦不能不以牧斋之驳沧溟拟古乐府、拟古诗为是,故并举空同为之掩护,因而并及吴人。牧斋虽訾謷李,而于何景明、徐祯卿、顾璘、王世贞、朱应登、黄省曾诸人皆无甚贬辞,且选梦阳诗五十首、攀龙诗二十五首、何诗一〇二首、徐诗一二三首、顾诗一〇四首、王诗七十首、朱诗二十六首、黄诗十六首,即使恶之,亦能知其美者。《东江集》王氏所称,不过景泰、成化间拖沓冗长之习。而《诗综》(二七上五)则云:“东江诗法西涯,观其险韵再四叠用,足见其能事。当日诸公,受长沙衣钵,或推方石(谢铎),或称二泉(邵宝),或首熊峰(石珤),以鄙见衡之,要皆不敌也。”其于王子衡(三一:十九)则云:“浚川诗格,诸体稍粗,惟五言绝句颇有摩诘风致。”于孟望之(二八:二十)则云:“孟诗太浅,比于郎伯①,邈若云渊。”于文征明(三八:一)则云:“《池上》一诗,少时讽诵,至今犹未遗忘,因附录之,视集中所载尤出尘埃之表,拾遗珠于沧海,天下之宝,当与天下共之。”于归有光(四四:三三)则云:“诗非兼擅,犹胜七子成派。”朱氏称顾、文、归而抑王、孟,岂亦聋瞽而不可解者哉。①小站按:郎伯指何景明,孟为何表弟。

沈德潜作《明诗别裁》,抨击牧斋而为二李张目,其自序云:“尚书钱牧斋《列朝诗选》,于青邱(高启)、茶陵(李东阳)外,若北地(李梦阳)、信阳(何景明)、济南(李攀龙)、娄东(王世贞)概为指斥。且藏其所长,录其所短,以资排击。而于二百七十余年中独推程孟阳一人。而孟阳之诗,纤词浮语,只堪争胜于陈仲醇诸家。此犹舍丹砂而珍溲勃,贵琵琶而贱清琴,不必大匠国工始知其诬妄也。”其言盖拾王士祯、朱彝尊之牙慧。今观沈氏所选,在二十首以上者,只得八人:刘基二十首,高启二十一首,李梦阳四十七首,何景明四十九首,徐祯卿二十三首,李攀龙三十五首,王世贞四十首,谢榛二十六首,一若有明一代,二李流派以外,无复有诗,刘、高二人亦屈居其下,吾不知其孰为诬妄也。

乾隆以后,《列朝诗集》遭禁,论之者少,言明诗者只言《明诗综》。《四库全书总目》(一九〇:七)于《明诗综》提要云:

明之诗派,始终三变;洪武开国之初,人心浑朴,一洗元季之绮靡,作者各抒所长,无门户异同之见。永乐以迄弘治,沿三杨台阁之体,务以春容和雅,歌咏太平。其弊也冗沓肤廓,万喙一音,形模徒具,兴象不存。是以正德、嘉靖、隆庆之间,李梦阳、何景明崛起于前,李攀龙、王世贞等奋发于后,以复古之说递相唱和,导天下无读唐以后书。天下响应,文体一新,七子之名,遂竟夺长沙之坛坫。渐久而摹拟剽窃,百弊俱生,厌故趋新,别开蹊径。万历以后,公安倡纤诡之音,竟陵标幽冷之趣,幺弦侧调,嘈杂争鸣,佻巧荡乎人心,哀思关乎国运,而明社亦于是乎屋矣。大抵二百七十年中,主盟者递相盛衰,偏袒者互相左右,诸家选本,亦遂皆坚持畛域,各尊所闻。至钱謙益《列朝诗集》出,以记丑言伪之才,济以党同伐异之见,逞其恩怨,颠倒是非,黑白混淆,无复公论。彝尊因众情之弗协,乃编纂此书以纠其谬。每人皆略叙始末,不横牵他事,巧肆讥弹。里贯之下,各备载诸家评论,而以所作《静志居诗话》分附于后。虽隆、万以后,所收未免稍繁,然世远者篇章易佚,时近者部帙多存,亦随所见闻,不尽出于标榜。其所评品,亦颇持平,于旧人私憎私爱之谈,多所匡正。六七十年以来,谦益之书久已澌灭无遗,而彝尊此编独为诗家所传诵,亦人心彝秉之公,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

案钱氏之书触犯清朝,故提要之人,于钱氏肆其丑诋。朱氏于钱氏虽有所举正,若谓“彝尊因众情之弗协,乃编纂此书以纠其谬”,未免过甚其辞。至清末帝王之气焰渐息,叶德辉乃为《列朝诗集》讼其冤,其言曰:

其书自毛晋汲古阁镂版后传本甚稀。乾隆时修《四库全书》,复在禁毁之目。世间所传有明选本之诗,惟《明诗综》脍炙人口。其于牧翁选诗之旨,曾未究其所以然。余自计偕至观政,往来京师十余年,求其书不可得。今年五月,吾友粟谷青户部掞为余于厂肆访购一册,携归湘中,尽昼夜之力读之,始知前人讥弹,不尽得实。如前后七子摹拟剽贼,谬为大言,以二李为甚。牧翕指驳,盖恐其疑误后人。今沧溟、空同之诗尚存,可以取证。特国朝诗学家沿尚格调,与前后七子针芥相投,骤闻牧翁之言,不免失所依傍,故百口一舌,谓《明诗综》优于此书。其实《明诗综》乃乡愿之所为,《列朝诗》乃选家之诗史耳。明人于李茶陵(东阳)、张江陵(居正)二公,议论是非,大都出于私怨。牧翁于二公推重甚至,是触天下私疑。平心论之,李茶陵周旋瑾阉,扶持善类,罢相以后,囊橐萧然,至以卖文鬻字,消闲度日,其孤忠亮节,岂可伪为者。江陵救时之相,为人所不敢为,至今修《明史》诸臣文集流传,无不称其相业。牧斋选诗时,正是非未定之日,乃独主持公议,尽扫蚍蜉,非具三长之史才,乌能有此卓识耶?至其于文林艺苑布衣山林之士,尤恐事迹不克详尽,使其人淹没无传,故殷然提倡表扬,不啻若自其口出,是其宅心忠厚,亦何让于彝尊。况明季竟陵钟、谭创为纤诡一派,所选《诗归》一书,倾动海内,靡然从风。后世言诗者目为亡国诗妖,诚非过论。牧斋于伯敬为同年进士,绝无回护之辞,此岂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之所为耶?今人但见《明诗综》书,户诵家弦,誉多贬少,并不知牧斋所选为丹为青,百吠相随,使此翁含冤于地下。归愚学究,奉渔洋为神明,其《别裁》云云,殆无足轻重。文简(王士祯)、文达(纪昀)一代名人,而亦持此偏见之论,则非余所知也。(《郋园读书志》十六:三)

是“亦人心彝秉之公,有不知其然而然者”欤。

其论《明诗综》之失者,有全祖望、张为儒、张宗泰诸人。

全祖望《书明诗综后》(《鲒埼亭集外编》三一:十七)云:

竹垞选《明诗综》,网罗固多,讹错亦甚不少。即以吾乡前辈言之,屠辰州本畯并未尝为福建运司,盖因其曾任运同而讹。陆大行符,东林复社名士,有《环堵集》传世,乃讹其名为彪。以此推之,必尚有为我辈所不及考者。

张为儒《虫获轩笔记》(吴寿旸《拜经楼藏书题跋记》五:四二引)云:

朱竹垞先生选《明诗综》,喜删改前人之句,然有大失作者之旨者。即如亭林集中《禹陵》二十韵,前半“大禹南巡守,相传此地崩”十韵叙禹陵;后半“往者三光降,江干一障乘”八韵叙乙酉鲁王监国事,而末四句总结之曰“望古频搔首,嗟今更拊膺,会稽山色好,凄恻独攀登。”《诗综》芟去中间往者十六句,则所谓“嗟今更拊膺”者竟不知何所指。竹垞选此书,意欲备一代文献,宜其持择矜慎,况生平又与亭林交好,没后录其遗诗,似不应卤莽至此也。

张宗泰《书朱彝尊明诗综后》(《鲁岩所学集》十四:十六《诗综》跋共六篇)云:

《诗综》卷帙浩繁,其中亦不免脱漏:如徐泰《诗谈》称刘崧诗如冬岭孤松,老而愈秀,而辑评中未收入也。郭维藩著《杏东集》十卷,任环著《山海漫谈》三卷,张卤著《张浒东集》十四卷,吕维祺著《明德堂集》三十六卷,并见《提要》别集类;李英著《历游集》《餐霞集》《当垆集》,见王士禛《居易录》卷三十二,均当为补入也。又胡震亨编《唐音统签》千余卷,虽未尽付剞劂,不可谓之无功于艺苑;陈邦瞻续成冯琦之《宋史纪事本末》,又纂《元史纪事本末》,不可谓之无功于史学,而二人名下均未论及也。又王清臣《述怀诗》,据《渔洋诗话》,“静听鸟语繁”下,有“诸有弄化本,杂沓呈真元。晓然似供我,宁不倒清樽”二十字,词意亦殊不恶,乃不明其去取之意何也。其中又有前后互见,失于刊削者,如“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既见吴伯宗下,又见周叙下。“诸公所讲者性,仆所言者情也”既见庄㫤下,又见汤显祖下。康陵御制靳贵祭文“朕居东宫,先生为辅”云云,既见靳贵下,又见刘玉下。王敬美云,诗有不能废者云云,凡百余字,既见徐祯卿下,又见高叔嗣下。金童玉女之目,既见祁彪佳下,又见商景兰下。凡此均当一为删正,以省繁复也。(《再书明诗综后》)

《诗综》有沿袭之误者数条:如宋之周密,自其曾祖随高宗南迁,为南人者已历三四世,而密则身居吴兴,又流寓武林。《诗综》于张绅下云齐东自周公谨而后,复有此人。其实公谨之一生,盖未尝一履齐东之境也。叶石林提举洞霄宫,居吴兴弁山。《齐东野语》曰:吾乡故家,如石林叶氏云云。以吴兴为吾乡,则其世居吴兴可知也。《四库全书提要》:《珊瑚木难》八卷,朱存理撰。《铁网珊瑚》十六卷,乃赵琦美之书,其题存理名者,沿袭之误也。《诗综》于朱存理下,仍以《铁网珊堋》归之,失于详审矣。又《提要》于《冷斋夜话》下云:惠洪本彭氏子,于渊材为叔侄,故书中不系以姓,而其标题乃皆以为刘渊材,为失之不考。《诗综》于王慎中下亦作刘渊材,则承袭之讹也。岳珂《桯史》:康与之在高宗朝,以诗章应制,与左珰狎。适睿思殿有徽宗御画扇,上时持玩流涕。珰偶窃携至家,而康适来,漫出以示。康绐珰入取肴核,辄泚笔几间,书一绝于上云云。《诗综》于王家屏下,谓祖宗翰墨,储藏于玉堂之署,此康与之得题年年花鸟无穷恨也。而康与之题御画扇,实非得之玉堂也。《提要》:元杜本编宋末遗民之诗,为《谷音》二卷,皆古直悲凉,风格遒上。而所著《清江碧嶂集》,乃粗浅不入格。《诗综》于李天植下,不以为合乎《谷音》之旨,而以为合乎《清江碧嶂》之旨,为失检矣。《提要》于《永乐大典》下,谓永乐元年七月奉敕撰,二年十一月奏进,既而以所纂为未备,复命太子少保云云,于五年十一月奏进。则《大典》之修,前后亦历四五年之久。《诗综》于释子善启下,谓《大典》成书不过数月间事,亦为考之未审也。(《三书明诗综后》)

《诗综》有以前代人之诗为明人诗者:如天台宋氏《卖宅诗》,出赵葵《行营杂录》;《洞庭老人歌》,出洪迈《夷坚志》,厉鹗编入《宋诗纪事》,宜也,而编入《诗综》则失之矣。又《题陶渊明五柳图诗》,见元贡师泰《玩斋集》中,而以为袁敬所诗。项真《梳奁铭》:“人之有发,旦旦思理;有身有心,胡不如是。”全袭卢仝《梳铭》,而均不能辨也。又《明妃出塞图诗》,既见黄仲昭下,又编入黄幼藻下,亦为失于参证。又有攘前人之说为己说者,如“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东坡评韦苏州语也,而陈嗣初评张适诗袭之。“人尝咬得莱根,则百事可作”,宋汪信民语也,而鲁铎袭之。“诗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也”云云,共七十九字,朱子《诗集传序》语也,而权擥《酬唱诗序》袭之。乃称其为名言,称其中绳度,而不能辨其言之出于前人也。(《四书明诗综后》)

《诗综》卷帙既富,亦时有小疵:如郑世子载堉,让国盟津,初未尝嗣爵为王也,而小传曰王恭王子。王荆公诗:“病身最觉风霜早,”而孙蕡下集句,讹作风雾。杜工部诗:“不废江河万古流,”而何景明下讹作万里。修武县逯杲字光古,而讹作逯昶。朱经字仲谊,而沐昂下讹作朱仲经。王韦阁试《春阴诗》,末云:“起来小立傍兰阶,”而以为篇中。靳贵丹徒人,而讹作丹涂。毛伯温下,东堂、东塘,歧出不一。又福州道山下,有朱子所书“石室清隐”字,魏文焲家近山麓,故名其集曰《石室秘抄》,而讹作《私抄》。《礼坊记》:“寡妇不夜哭。”徐渭作《袁中郎文集序》,如寡妇之夜哭,亦不能驳正也。来知德,嘉靖壬子举人,而误作万历壬午。辑《甬上耆旧诗》者为胡文学,李嗣邺则为诗人作传也。而陆宝下,以辑诗者为嗣邺。陈子龙亦死殉国难,而小传及辑评、诗话均未著其事。释子海明下云四川人,主嘉兴东塔寺,后入蜀。按海明本蜀人,当云还蜀,而不当云入蜀也。(《五书明诗综后》)

朱竹垞《明诗综》,于卷六十七陆宝下,谓李杲堂辑《甬上耆旧诗》,自诩搜隐获奇,而顾于余君房、屠纬真诸人,曾识面卜邻之陆宝,乃独遗之,为不可解。考杲堂编《耆旧集》实四十卷,后十卷未及雕刻,故天启、崇祯两朝诗人缺焉,窃以《诗综》所收,自董守谕以下,万泰、周齐曾、张煌言、薛暨诸家,当亦曾经编辑,而未及授梓。不惟此也,释子中如宏灏、佛引、圆复、圆信、海明、无愠诸人,以及住智门寺之福祥,住延庆寺之大同、守仁、传慧,想亦俱在所未刻十卷之中,竹垞偶未之思耳,(《书明诗综六十七卷后》)

张氏所举诸误,或有从《列朝诗集》中来者。张氏未见《诗集》,故概归之《诗综》耳。至引《礼坊记》“寡妇不夜哭”,而谓朱氏不能驳正徐渭“如寡妇之夜哭”之句,其迂腐之态亦可想也。

钱氏不能死节,后人对之每有微辞,如《牧斋遗事》(《古学汇刊》第一集本)所记是也。然读其著作,诚如邓实《投笔集跋》所云:“其系心宗国,不忘欲返,乃托之吟咏以抒其愤激,犹可谓惨怛而思反本者。以诗论,沉郁悲凉,哀丽欲绝,亦不愧草堂之作也。”兹复录章太炎《检论》(八:三)之言以终吾篇:

谦益为人,徇名而死权利,江南故党人所萃,己以贵官擅文学,为其渠率,自憙也。郑成功尝从受学,既而举舟师入南京,皖南诸府皆反正。谦益则和杜甫《秋兴》诗为凯歌,且言新天子中兴,己当席藁待罪。当是时谓留都光复。在俾睨间,方偃卧待归命,而成功败。后二年,吴三柱弒末帝于云南,谦益复和《秋兴》诗以告哀。凡前后所和几百章,编次为《投笔集》。其悲中夏之沉沦,与犬羊之俶扰,未尝不有余哀也。康熙三年卒。初,明之亡,有合肥龚鼎孳、吴伟业,皆以降臣善歌诗,时见愤激。而伟业稍深隐,其言近诚。世多谓谦益所赋,特以文墨自刻饰,非其本怀。以人情思宗国言,降臣陈名夏至大学士,犹拊项言不当去发,以此知谦益不尽诡伪矣。

其言平允。要而言之,《明诗综》固不敌《列朝诗集》,即以诗文论,湛深博大,《曝书亭集》亦何能敌《初学集》《有学集》哉。后之论者,其亦知所反矣。

(原载《岭南学报》第十一卷第一期,一九五○年十二月)

选自《容庚选集》,曾宪通 编选,天津人民出版社,1994;《容庚文集》,曾宪通 编,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根据《岭南学报》第十一卷第一期(1950年12月)校对,人物姓氏后括号里的名或字,有些是原文所加,有些是小站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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